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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清真 譯

一九六四年三月



她臨盆前的幾小時下起了雪。起先只是午後陰沉的天際飄下朵朵雪花,而後大風吹得雪花滾滾飛揚,盤旋在他們寬長前廊的邊緣。他站在她身旁,倚在窗邊,看著雪花在強風中翻騰、迴旋,緩緩飄落到地面。附近家家戶戶點亮了燈火,樹木光禿禿的枝幹變得雪白。晚餐之後,他生了爐火,又大膽走入風雪中,拿取秋季堆積在車庫旁邊的柴火,冷咧的寒風打著他的臉頰,車道上的積雪已經深及小腿下半部,他撿拾起木塊、甩去木塊上柔軟輕盈的白雪,抱著木塊走回屋內。壁爐裡的火花馬上引燃成為熊熊火光,他在壁爐前盤腿坐了一會,一面添加木塊,一面看著火花躍動,火焰周圍帶著一圈藍光,令人昏昏欲睡。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靜靜地持續飄落,積雪銀白、深厚而靜默,彷彿街燈投射而下的圓錐光束。等到他起身往窗外一看,他們的車已變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,先前印在車道上的腳印已被填滿,不見蹤跡。

他拍去雙手的灰燼,坐到沙發上的妻子身旁,她雙腳跨在靠枕上,腫脹的腳踝交疊,一本 Dr. Spock 的育兒寶典四平八穩地擺在她肚子上,正讀得出神,每次翻頁就不自覺地舔一下食指。她雙手纖細,五指短而強壯,閱讀時心無旁鶩地輕咬著下唇。他看著她,心中頓時充滿摯情與驚嘆:她是他的妻子,他們的寶寶即將誕生,預產期只剩下三星期。這是他們第一個寶寶,而他倆結婚才一年呢。

他拿條毯子蓋住她的雙腿,她微笑地抬頭一望。

「你知道嗎?我想不通那是什麼感覺,」她說。「我是說我們出生之前。真可惜我們不記得。」她拉開袍子,脫下穿在裡面的毛衣,露出像西瓜般圓硬的腹部。她伸手撫過它圓滑的表面,火光映著她的肌膚閃動,在她的髮際灑下金紅色的光影。「你覺得像不像在一個大燈籠裡?書上說燈光可以穿得透我的皮膚,小寶寶已經看得見。」「我不曉得,」他說。她笑笑,「怎麼不曉得?」她問道,「你是醫生。」「我只是骨科醫生,」他提醒她。「我可以告訴你小寶寶胚胎時期的骨化歷程,如此而已。」他抬高她一隻腳,裹在淺藍色襪子裡的足部細緻而腫脹,他動手輕柔地按摩:她腳後跟的跗骨強勁有力,腳掌骨和指骨隱藏在肌膚之下,密密相疊的肌肉彷彿是把即將開展的扇子。沉靜的屋裡充滿了她的呼吸聲,她的足部溫暖了他的雙手,他腦海中浮現出骨頭的完美、秘密與勻稱,在他眼裡,懷孕的她顯得美麗而脆弱,蒼白的肌膚上隱約可見細微的藍色血管。

懷孕過程非常順利,沒有任何醫藥限制。儘管如此,他已好幾個月沒有跟她燕好,他發現自己反而只想保護她,抱她上樓,替她蓋被子,幫她端布丁等等,「我不是病人,」她每次都笑著抗議:「也不是你在草坪上發現的雛鳥。」雖說如此,他的關愛其實令她相當開心。有時他醒來看著沉睡中的她,眼睫毛輕輕眨動,胸膛緩慢而平穩地起伏,一隻手伸到一旁,小巧得能讓他完全握住。

她比他小十一歲。一年多前他初次與她相逢,當時是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六,天氣陰沉,他到市區的一家百貨公司買領帶,剛好看到她乘坐電扶梯上樓。三十三歲的他剛搬到肯塔基州的萊克辛頓 (Lexington),她從人群中脫穎而出,彷若幻象,一頭金髮梳成優雅的假髻,珍珠在她頸部與耳際閃閃發光,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毛外套,肌膚澄淨而潔白。他踏上電扶梯,推開人群往上走,力圖讓她不要離開自己的視線。她走到四樓的內衣與絲襪部門,他試圖跟隨她前進,穿過一排排掛滿內衣、胸罩、內褲的貨架,件件衣物都散發柔和的光澤。有位身穿白領、天藍色洋裝的售貨小姐招呼他,微笑地詢問有何需要服務之處,他說想找件睡袍,同時雙眼不停地在貨架間搜尋,直到看到她的金髮及深綠色的身影為止。她微微低頭,露出潔白優美的頸線。「我想幫住在紐奧良的妹妹買件睡袍。」他當然沒有妹妹,也沒有他所知曉、尚在人間的親人。售貨小姐離去,不久之後拿了三件質料結實的絨布睡袍過來,他漫不經心地挑揀,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拿起最上面那件。售貨小姐說,有三種尺寸,下個月還有其他顏色可挑選,但他已經走向貨架之間,手臂上披著那件珊瑚色的睡袍,皮鞋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,焦急地超過其他顧客朝她走去。她正檢視一疊昂貴的絲襪,細緻的色彩映著光滑的玻璃窗閃閃發亮:灰褐、天藍、還有一抹像豬血般深暗的紅栗。她綠色外套的衣袖掃過他的袖口,他聞到她的香水,氣味清雅又瀰漫,好像他以前在匹茲堡學生住處窗外濃密、潔白的紫丁香花瓣。當年他住在地下室,低矮的窗戶外面一片灰暗,總是蒙上鋼鐵工廠的煤灰,但到了春天紫丁香盛開,潔白與淡紫的花瓣緊貼著窗面,香氣如同光線般飄進室內。他清清喉嚨,幾乎難以呼吸;他舉起天鵝絨睡袍,但櫃檯後面的店員談笑、講笑話,沒有注意到他.他又清清喉嚨,這下店員才不耐煩地瞄了他一點,然後對顧客點點頭,她手裡拿著三包薄薄的絲襪,彷彿是大張的撲克牌。

「抱歉,亞舍小姐先來的,」店員冷淡而傲慢地說。

他們的目光再度相逢,她的雙眸有如她的外套般深綠,他看了深感震懾。她上下打量著他:端整的斜紋軟呢大衣,鬍子刮得乾乾淨淨,臉頰凍得通紅,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。她繞富趣味地笑笑,略為高傲地指指他手臂上的睡袍。「幫尊夫人買的?」她問,他注意到她講話帶著一絲優雅的肯塔基州口音,在這個仕紳望族所組成的城市中,這些特點滿要緊的,雖然僅在此地住了六個月,他已經曉得這一點。「珍,沒關係,」她轉頭對店員說。「先幫他結帳吧,這位可憐的男士被這麼多女人衣服圍繞著,,一定覺得怪彆扭的。。」「我幫我妹妹買的,」他跟她說,極力想扭轉先前給人的壞印象。他在此地經常犯錯,講話不是太直接,就是太坦率,老是得罪人。睡袍從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,他彎下腰拾起,臉紅得跟玫瑰花似地。她的手套平擺在玻璃櫃檯上,光溜溜的雙手輕輕交握在旁。他窘迫的模樣似乎讓她心軟,因為當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時,她的雙眸流露出和藹的光芒。他再試一次。「對不起,我似乎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,我趕時間。我是醫生,到醫院快遲到了。」她的微笑隨即起了變化,逐漸帶點嚴肅。

「原來如此,」她邊說邊轉頭面對店員,「珍,真的沒關係,請先幫他結帳。」

她答應他的邀約,同時用娟秀的字跡寫下了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。她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寫得一手好字,班上的老師以前是修女,老師循循告誡學生們寫字的藝術說,每個字都有形狀,而且形狀獨一無二,舉世無雙,大家必須將每個字表現得完美無缺。這個八歲大、瘦小白皙、日後將穿上一襲綠色大衣成為他妻子的小女孩,用她細小的手指緊握著筆,獨自在房間裡練習草體,直到寫出行雲流水般的優雅字跡為止。日後聽到這件往事時,他想像她的頭低垂在檯燈燈光下,手指費盡地緊握著筆,心裏不禁佩服她的毅力、她對美的堅持、以及她對權威師長的信賴。但那天他對這些往事一無所悉,那天他把小紙片放在白醫袍的口袋裡巡視一間又一間病房,只記得字母在她筆下流暢而出,組合成她完美的姓名。他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她,隔天晚上請她出去吃飯,三個月之後,他們就結婚了。如今,在她懷孕的最後幾個月,那件質料柔軟的珊瑚色睡袍,她穿得合身極了。她先前發現睡袍好端端好地擺在一旁,舉高了給他看,「但你妹妹好久以前就過世了」,她驚訝地說,忽然大惑不解。在那一刻,他整個人呆住了,臉上微微一笑,一年前的謊言像隻黑鳥似地猛然飛過屋內。過了一會,他不好意思地聳聳肩,我得說些什麼吧,他跟她說,我得找個法子問出妳的名字,她聽了笑笑,走過房間擁抱他。雪花從天而降,接下來的幾小時,他們閱讀、聊天,有時她執起他的手,把手擺在她的腹部,讓他感覺寶寶的移動。他不時起來添加柴火,瞄瞄窗外的積雪從三英吋累積到五、六英吋。街上寂靜安祥,僅有幾部車。

十一點鐘,她起身上樓休息,他留在樓下,閱讀最新一期的《骨科與關節手術期刊」。大家都知道他是優秀的醫生,具有診斷的天賦,而且醫技高超。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,但他知道他年紀尚輕,對自己的醫技也尚有疑慮(不過他掩飾得極為小心),所以他一有空就讀書,同時為著自己的未來,慢慢累計經驗與成就。他覺得自己是個異數,從小他的家人日復一日只顧著謀生,他卻天生好學,他們認為教育是不必要的奢侈,不一定有助於生計;就算不得不去看醫生,他們窮到只能到五十英里外、摩根城的一家診所。他清楚地記得那幾趟希罕的旅程:搖晃顛簸地坐在借來的小貨車後座,車後塵土飛揚,他妹妹和爸媽坐在前座,妹妹把這條路稱為「跳舞的小徑」。摩根城裡的房間陰暗無光,混濁的池塘水色墨黑或藍綠,醫生們來去匆匆,對他們雖然親切,但卻心不在焉。多年之後,他依然感到在那些醫生的注視下,自己不過是個冒牌貨,只要犯一次錯,馬上就會遭到揭穿。他曉得正因這種心態,所以他選擇他的專科。他放棄偶爾帶點刺激的一般內科,或是精細、高風險的心臟科,轉而致力於醫治斷裂的四肢、塑造石膏模型、檢視 X 光片、看著斷處緩慢卻奇蹟般地癒合。他喜歡堅實牢靠的骨頭,即使在焚化爐的白熱火焰中也不會消失。骨頭能夠持久,他很容易就對這種堅實而可靠的東西產生信心。讀著讀著,早就過了半夜,他讀到字眼在白花花的紙上無意義地閃動,才把期刊扔到咖啡桌上,站起來關照爐火.他將燒焦了的木炭搗成餘燼,打開風門,帶上?銅的壁爐火網。當他關上電燈,餘火在層層灰燼中發出柔和的光芒,恰如屋外的雪花一樣明亮細緻,白雪已積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鵑花叢。樓梯承受了他的體重嘎嘎作響,他駐足在嬰兒房門口,仔細端詳朦朧中的嬰兒床和尿布桌,玩具布偶整齊地排列在架上,牆壁漆成澄淨的海綠色,他妻子所縫製的鵝媽媽百衲被懸掛在另一頭的牆上,針針細密精準。只要一察覺到不盡完美之處,無論如何微小,她都拆掉重縫。沿著天花板的正下方有一圈熊寶寶的圖樣,這也是她的傑作。衝動之下,他走入房內站到窗前,推開透明的窗簾看雪,白雪飄落在路燈燈柱、欄杆、屋頂上,積雪已近八英吋,萊克辛頓很少下這麼大的雪,潔白的雪花不斷飄落,他心中充滿了興奮與安祥,在這一刻,他一生的斷簡殘篇似乎自行拼湊出完整的風貌,過去的悲傷、失望、每個令人焦慮的秘密、以及背後隱藏的不安,全被層層柔軟的白雪掩沒。明天將一片寧靜,世界將顯得柔和而脆弱,直到附近的孩童拉著小車子高興地大喊大叫,才會打破這片沉寂。

他記得小時候在山裡偶爾享有這樣的快樂時光,走入林中、呼吸急促,沉重的積雪壓低了枝頭,不知怎麼地矇蓋了他的聲音,聲聲飄蕩在小徑之上,在那段短短的幾小時內,世界變了個樣。他在那裡站了好久,直到聽到她急促地移動身子,他發現她坐在他們的床沿,頭部低垂,雙手緊抓著床墊。「我想我快生了,」她邊說邊抬頭一望,她的頭髮鬆散,一簇髮絲垂落在嘴邊,他幫她把髮絲塞回耳後,他一坐在她身旁,她就搖搖頭說:「不曉得怎麼回事,我感覺很奇怪,那種絞痛的感覺,時好時壞,一陣陣的。」他幫她側躺下來,然後跟著躺下來按摩她的背。「說不定只是假性陣痛,」他安慰她。「離預產期還有三個禮拜,而且頭一胎通常會晚生。」他知道此話屬實,也講得信誓旦旦,事實上,他非常確定,過了一會甚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,醒來時卻發現她站床邊猛搖他的肩膀,她的睡袍和頭髮看起來幾乎跟盈滿房內的奇異雪光一樣蒼白。「我計算了陣痛的時間,每次間隔五分鐘,力道很強,我好害怕。」他心中一片翻騰,興奮與懼怕之情像浪花沖激下的白沫一樣襲捲全身。但他已經訓練有素,在緊急狀況中得以保持冷靜,情緒也不受到影響。他沉著起身,拿起手錶,跟著她緩慢而沉穩地走廊上來回踱步,陣痛來襲時,她捏著他的手,力道之強讓他覺得自己的手指說不定被捏得粉碎。正如她所言,陣痛間隔五分鐘,然後是四分鐘,他從衣櫃裡拿出皮箱,這些重要的事情忽然令他感到麻木,長久以來的期待,突如其來的驚喜,感覺卻都相同。他跟著她一起走動,但周遭卻慢慢呈現靜止,他敏銳地察覺到每一個動作:他的氣息急速地略過舌間,她的雙腳勉強塞進唯一一雙穿得下的鞋子,浮腫的足部在深灰色的皮革中拱成一座小山。攙扶著她的手臂時,他有種奇怪的感覺,彷彿飄浮在房裡、離燈具不遠之處,他從高處俯瞰他們兩人,注意著每一個微小的細節:她隨著陣痛而顫抖,他的手指緊緊地、充滿保護意味地懷繞著她的手肘。屋外一片沉寂,雪花依然緩緩飄落。她幫他穿上她的綠色毛料大衣,大衣的鈕扣沒扣,鬆垮地垂繞在她的腹間,他也找到他們初次見面時、她所穿戴的那雙皮手套,確定這些細節沒有出錯似乎很重要。

他們一起站在前廊待了一會,柔和潔白的世界令兩人啞口無言。「在這裡等著,」他邊說邊跑下去,從積雪中撥出一條路。老爺車的車門全凍僵了,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打開一邊車門,當車門終於搖晃地帶上,一堆白雪隨之飛起,閃閃發光.他費勁從後座取出刮雪器和刷子,當他走出車外時,他的妻子倚在前廊的柱子上,雙臂支撐著額頭,在那一刻,他曉得她承受了極大痛苦,寶寶也真的快出生了;就在今晚,寶寶來到人間。他壓下走向她的強烈衝動,反而把全副精神專注於暖車,雙手凍得難以忍受時,他就輪流把光裸的雙手放在腋下取暖,但暖手的同時也不得閒,他繼續清除擋風板、車窗和車頂的積雪,眼見積雪四散紛飛,消失在他腿肚周圍柔軟的潔白雪海。「你沒說會這麼痛,」他走到前廊時,她對他說。他一把攬住她的肩膀,扶她走下階梯。「我能走,」她堅持。「陣痛一來,實在讓人受不了。」「我知道,」他說,但依然沒有放手讓她走。他們走車旁時,她輕觸他的手臂,指指身後的房子,房子隱藏在白雪中,像個燈籠一樣在黑暗的街道上閃爍著光芒。「回家的時候,我們就帶著寶寶,」她說。「我們的世界不一樣囉。」擋風板的雨刷結冰了,他倒車開到街上時,後車窗的玻璃堆滿了雪,他慢慢行駛,心想萊克辛頓真美.樹木和樹叢上積了好厚的一層雪,他轉彎開到大街,車輪接觸到冰滑的路面,車子一時之間滑向十字路口,撞到路邊的積雪才停下來。「沒事,」他大聲說,萬般思緒奔騰,幸好放眼望去沒有其他車輛。他手中的駕駛盤跟他光裸的雙手一樣冷硬,他不時用手背擦拭擋風板,身子往前傾,瞇著眼睛從他擦出的圓孔中觀看路面。「出門前,我打了電話給賓特利,」他提到另一位產科醫生同事,「請他在診所跟我們碰面,我們直接去診所,那裡比較近。」她沉默了一會兒,雙手緊捉住前座的儀表板,藉著呼吸熬過陣痛。「只要我的寶寶別這部老爺車裡出生就好了,」她終於控制了下來,試圖開開玩笑。「你知道我討厭這部車。」他笑了笑,他知道她真的很怕,他也一樣害怕。井然有序,立意果斷;即使在緊急狀況下,他也沒有改變個性。碰到紅綠燈就停車,車子轉向空蕩蕩的街道前也一定打方向燈。

每隔幾分鐘,她就一手按著儀表板,專注於呼氣與吸氣,他聽了後則吞嚥口水,用眼角餘光看看她。在記憶中,再也沒有比這個夜晚更令人緊張了。他現在比上第一堂解剖課還緊張,課堂上一個年輕男孩被剝開了皮肉,揭露出人體的奧秘;他也比結婚當天更緊張,大喜之日時,她的親友坐滿了教堂一端,另一端只有幾個他的同事,他的父母已經過世,妹妹也已離開人間。診所停車場只停了一部車,那是護士的粉藍色福特法爾蘭,車型保守,功能實用,而且比他的車子新,他也打了電話給她。他把車停在入口處,幫妻子下車,現在他們已經平安抵達診所,兩人都高興的不得了,邊笑邊推門進入明亮的候診室。護士上前迎接,一看到她,他就知道出了問題。她白皙的臉上有雙藍色的大眼睛,看起來像四十歲,也像二十五歲,碰到不順心的事情,她的前額和雙眼之間就露出一道細小的直線,她跟他們傳達她獲知的消息時,臉上就是這富表情;賓特利的車子在他家附近的鄉間小路上出了事,路面積雪未清,車尾左右晃動,在雪中的結冰地面打了兩個轉,滑到了溝渠裡。

「妳說賓特利醫生不能來?」他的妻子問道。護士點點頭,她身材高瘦,有稜有角,骨頭似乎隨時會冒出肌膚,藍色的大眼睛露出嚴肅與智慧的光芒。好些個月來,大夥謠傳、或是開玩笑說她有點愛上他,他認為這些不過無聊的閒話,沒放在心上。當一個男人和單身女子日復一日、近距離共事,難免會產生謠言,雖然惱人,但也在所難免。有天晚上他在他桌上睡著了,夢見回到小時候的家,母親正在醃水果,一瓶瓶醃果子擺在窗下舖著油桌布的桌上,閃爍著珠寶般的光芒,五歲的妹妹坐在一旁,了無生氣的手上抱著洋娃娃。雖是個霎時而過的影像,說不定只是回憶的一景,但卻讓他心中充滿感傷與渴求。那棟房子已在他名下,現在卻無人居住,妹妹去世、父母遷出之後,房子就遭到棄置,那些被母親洗刷到泛白的房間全都空蕩蕩,屋裡只剩下松鼠和老鼠的腳步聲。張開雙眼、從桌上抬起頭時,他已熱淚盈眶,護士站在門口,一臉柔情,在那一刻,半帶微笑的她顯得好美,完全不像那個安靜、能幹、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幹練女子。他們目光相遇,從某個深奧的層面而言,醫生覺得他似乎了解她,他們也了解彼此;在那一瞬間他們毫無阻礙,那種親密的感覺震撼人心,他動也不動,整個人嚇呆了,她則滿臉漲得通紅,轉頭望向別處,然後清清喉嚨、板起面孔說她加班了兩小時,現在要回家了。好些日子之後,她始終迴避他的目光。在那之後,大夥拿她跟他開玩笑時,他總是請他們住嘴。她是個非常優秀的護士,他邊說邊舉起手示意別開玩笑,有如藉此感念他們共享、心念相通的一刻。她是我共事過最好的一位護士,這是真的,而此時他很高興有她在身旁。「到急診室好嗎?」她問。「你們走得到嗎?」醫生搖搖頭,陣痛間隔的時間只有一分鐘左右。「這個寶寶等不及了,」他看著他的妻子說。雪融在她的髮間,散發出彷彿鑽石王冠般的光澤。「寶寶快出來了。」「沒關係,」他妻子冷靜地說。她的聲調現在變得比較冷靜,比較果斷。「等他長大了,這樣回想起來一定很有趣,嗯,不一定是『他』,男孩女孩都一樣。」
護士笑了笑,雙眼之間的直線依然清晰,但稍微緩和了一些。「我們這就帶妳進去吧,」她說。「幫妳減輕點痛苦。」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找外袍,當他走進賓特利的檢診室時,他妻子正躺在產台上,雙腳跨在腳蹬上。檢診室漆成淡藍,四處都是黃銅與白色的琺瑯器皿以及閃爍著鋼鐵光澤的精良儀器。醫生走到水槽邊洗手,高度警戒,注意最細微的小節,履行了這個平日熟悉的慣例之後,賓特利未能在場所引發的不安逐漸消退,他閉上雙眼,強迫自己專注於眼前的工作。「一切順利,」他轉身時,護士對他說:「看起來好極了。她的子宮頸已經擴張到十公分,你看看如何?」他坐在矮凳子上,把手伸進妻子溫暖的體內,羊膜囊還好好的,穿過膜囊,他摸得到寶寶的頭,像顆棒球一樣光滑堅硬。他的親生骨肉啊!他應該在候診室的某處踱步。他把手抽出妻子溫暖的體內之時,室內另一端、唯一一扇窗戶的百葉窗緊閉,他想著雪,不曉得外面是否依然飄雪,讓城市和遠方都陷入沉靜?「沒錯,」他說。「十公分了。」

「菲比,」他的妻子說。他看不到她的臉,但她的聲音相當清晰。他們這幾個月一直討論寶寶的名字,卻尚未達成結論。「女孩就叫菲比;男孩就叫保羅,跟我曾叔公的名字一樣。我跟你提過了嗎?」她問。「我先前就打算跟你說,我已決定好了。」「這兩個名字都很好。」護士安撫地說。「菲比和保羅,」醫生重複一次,但他關切的是妻子的軀體開始收縮,他對護士示意,護士已準備了麻醉氣。在他實習時,醫生們通常從一開始就讓產婦麻醉,直到分娩結束為止,但時代變了,現在是一九六四年,他曉得賓特利對麻醉比較謹慎,產婦最好在清醒狀態下猛推,賓特利只有在陣痛達到最高點、胎頭著冠、及小孩出世時,才將產婦麻醉。他的妻子全身緊繃、大聲哭叫,寶寶已移動到產道,撐破了羊膜囊。「好,」醫生說,護士隨即把氧氣罩放到適當之處。麻醉逐漸發生功效,妻子的雙手放鬆,拳頭也鬆開,陣痛一波波地掃過體內之時,她躺得筆直,安祥而沒有知覺。「就頭一胎而言,寶寶出來得滿快的,」護士表達意見。
「沒錯,」醫生說。「目前為止,一切都好。」

這種情況持續了半小時,妻子清醒過來,低聲呻吟,用力猛推,當他覺得她受夠了,或是她哭喊說痛得受不了,他就點頭示意護士施加麻醉,除了沉默地交換指令之外,他們沒有說話,外面繼續下著雪,雪花沿著屋子周圍飄落,堆積在路上。醫生坐在不鏽鋼的椅子上,把注意力聚焦在幾項重要的事實。他在醫學院接生了五次,每次皆母子均安,現在他專心回想那些事情,從回憶中搜尋需要注意的細節。他的妻子依然雙腳跨在腳蹬上,腹部高聳,看不見她的臉,當他仔細思考時,她變成了那幾位產婦之一,她那圓滾滾的膝蓋、光滑細緻的腿肚、以及腳踝全在他眼前,看來熟悉而令人憐愛。但他沒想要輕撫她的肌膚、或是拍拍膝蓋請她安心,她使勁猛推之時,握住她手的是護士。醫生正專注在當務之急,她已不再是她自己:這副軀體跟其他人沒兩樣,她是個就診者,他必須用一切醫學技術協助她。他不能感情用事,尤其是現在,更得保持冷靜。隨著時間的消逝,先前在他們臥室的那種奇怪感覺再度浮上心頭,不知怎麼地,他覺得似乎被拉離了分娩現場,他人在這裡,卻又飄浮在他處,從某個安全距離觀察一切。他看到自己精準地切開會陰,鮮血端整地呈一直線流出,他心想這刀劃得不錯,並不讓自己回想起以往曾經熱情愛撫同一部位的時刻。(第一錯)寶寶的頭出來了,再用力推擠三次,寶寶就出生,滑進他等在一旁的雙手,寶寶大聲哭叫,藍色的皮膚漸漸變成粉紅。是個小男嬰。滿臉通紅、髮色烏黑、雙眼帶著警戒,對燈光和陣陣冷冽的空氣感到疑惑。醫生綁緊臍帶,然後剪下來,我的兒子,他允許自己想道,我的兒子。「寶寶在哪裡?」他的妻子問,她睜開雙眼,撥開垂落在潮紅臉際的髮絲。「一切都好嗎?」「是個男孩,」醫生俯身笑著對她說。「我們有兒子了,等他清洗乾淨,馬上可以看到他,他美極了。」他妻子又放心、又疲倦,臉上露出柔和的表情,但忽然陣痛又起,全身再度緊繃,醫生以為是寶寶的胞衣,於是他坐回她腿間的凳子上,輕壓她的腹部,她放聲大叫,等到了解是怎麼回事時,他驚訝得彷彿水泥牆上忽然多出一扇窗。「沒關係,」他說。「沒事、沒事,護士,」他呼喊,下一波陣痛更加劇烈。護士馬上過來,懷裡抱著寶寶,寶寶已包在白色的毛毯中。「他的阿普伽評分 (Apgar Score) 是九,」她宣布。「分數好極了。」
他的妻子伸出雙手想抱小寶寶,嘴裡也開始說話,但陣痛讓她受不了,又躺了下來。「護士?」醫生說。「我這裏需要妳,請馬上過來。」護士稍感困惑,隨後放了兩個枕頭在地上,把小寶寶放在中間,跟著醫生站在產台旁。「多點麻醉,」他說。他看到她一臉驚訝,她一邊遵照指示處理,一邊很快地點頭表示了解。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膝蓋上,隨著麻藥生效,他感覺得到她的肌肉逐漸放鬆。「雙胞胎?」護士問。

男嬰出生之後,醫生允許自己放鬆下來,現在他信心動搖,除了點頭之外,不敢多說什麼。鎮定下來,他對自己說,下一個寶寶的頭冒了出來,現在情況都好,雙手精細準確地動作,他從天花板某處俯瞰,心中想著,這個分娩也沒什麼不同。(第二錯)這個寶寶體型較小,而且很容易就出來,很快滑進他戴著手套的雙手,速度快到他得把身子往前傾,用胸部擋一擋,以免小寶寶掉下去。「是個女孩,」他說,他像抱著足球一樣輕柔捧住女嬰,把她的臉部朝下,拍拍她的背,直到她大哭為止。然後把寶寶翻過來看看她的臉。(不當:不搖,只捧)

她細緻的皮膚上有著渦旋狀的粉白色胎脂,全身沾滿羊水和血跡而滑溜溜,藍色的雙眼有點混濁,髮色墨黑,但他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些。他看到的是一些無庸置疑的特徵:雙眼往上翻,彷彿正在大笑,眼瞼上的內側眼皮皺折,鼻子扁平。典型的病例,多年以前他的教授檢視一個類似的嬰孩時,曾經這麼說。這是個蒙古症孩童,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?年輕的醫生恭謹覆誦在教科書上讀到的症狀:肌肉鬆弛、身心發展遲緩、可能導致心臟併發症、早夭。教授點點頭,把聽診器放在嬰孩平滑赤裸的胸部,可憐的孩子,除了保持他身體清潔之外,他們什麼也不能做,他們最好別讓自己受苦,把他送到療養院。醫生似乎回到了從前。他妹妹生下來心臟就有毛病,成長得非常緩慢,每次跑步總是呼吸急促,幾乎喘不過氣來。多年以來,他們始終不曉得怎麼回事,直到首度造訪摩根城的診所,他們才知情,知道了後也束手無策。他母親將全副精神投注在妹妹身上,但她依然十二歲就過世了。醫生當時十六歲,已經寄宿在城裡唸高中,準備前往匹茲堡就讀醫學院,追尋他現在擁有的生活。但他記得母親深沉而無盡的悲傷,她每天早晨走到山上的墳地,雙臂交疊,藉此抵禦她她命運裡的各種變化(第三錯,weather有旁的意思)護士站在他身旁,仔細觀察寶寶。

「醫生,我真抱歉,」她說。他抱著嬰孩,忘了接下來該怎麼辦。她的小手完美,但大腳趾和其他腳趾間有個縫隙,像缺了一顆牙齒似地。凝視她的雙眼時,他看到虹膜邊緣的蒼白斑,細小而明顯得如同鳶尾花上的雪花。他想像她李子般大小的心臟,很可能帶著缺陷。他想到仔細粉刷的育嬰室,柔軟的玩偶動物,單張嬰兒床;他想到他的妻子站在他們閃閃發光的屋子旁,口中說著:我們的世界不一樣囉。

寶寶的手拂過他的掌手,嚇了他一跳。他想都沒想就進行例行程序:剪掉臍帶、檢查她的心肺,在此同時,他一直想著白雪,銀白的車子滑到溝渠內,空蕩蕩的診所裡好安靜。日後當他想起這個晚上,(而未來好些個月、甚至好些年,他也經常想到這個生命的轉捩點,自此之後,所有事件都繞著這個時刻打轉。)他所記得的是室內一片寂靜,外面白雪持續飄落。寂靜如此深沉,如此濃厚,他圍繞在其中,覺得自己飄浮到某個新高點,越過房間,更上一層樓;置身於此,他與白雪共處,房間裡的一情一景展露在眼前,彷彿另一個人的一生,而他只是個旁觀者,走在陰暗的街道上,透過散發出溫暖的窗戶,偶然地往裡一瞥。日後,他將記得那種感覺,那種無邊無際的空曠。有位醫生陷在溝渠中,而他自家的燈光在遠處大放光明。「好,請把她清洗乾淨,」他邊說、邊把瘦小的嬰孩放到護士懷中。「但把她留在另一個房間,我不想讓我太太知道此事,最起碼不是現在。」護士點點頭。她消失,隨後回來把他的兒子抱進他們先前買的嬰兒背巾。醫生現在已準備處理胎盤,胎盤形狀完好,黝黑厚實,每個都跟小碟子一般大小。異卵雙胞胎,一男一女,一位健健康康,另一位體內每個細胞中都多了個染色體,這種機率有多高?他的兒子躺在背巾裡,不時揮舞著雙手,流暢而隨性,彷彿跟著子宮內快速流動的羊水搖擺。他為妻子注射鎮定劑,然後低頭修補會陰,天將破曉,日光依稀環繞在窗沿,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移動,心想傷口的縫線肯定完美無暇,乾淨俐落,工整均勻,就像她的針線活一樣。她曾因一個小錯而拆掉百衲被的整塊拼布,而他根本看不出哪裡出了錯。手術結束之後,醫生發現護士坐在候診室的搖椅上,懷裡抱著小女嬰。她一語不發地迎上他的凝視,他想起那個她看著他沉睡的晚上。「有個地方,」他邊說邊把名稱和地址寫在信封後面。「我想請妳把她送到那裡,我的意思是,等到天亮之後。我會開張出生證明,也會打電話告訴他們妳會過去。」「但是你太太,」護士說,站在遠處的他,聽得出她口氣中的驚訝與不滿。他想到他妹妹,蒼白而瘦弱,努力地想要喘口氣,他母親轉向窗口,試圖掩飾眼中的淚水。「妳不明白嗎?」他語調輕柔地問道。「這個可憐的孩子八成心臟功能嚴重不足,這是致命的缺陷,我只是不想讓大家將來傷心難過。他說得振振有詞,堅信自己說得沒錯。他等著護士答應,她則坐著瞪他,滿臉驚訝,除此之外看不出她想些什麼。依他當時的心境,他根本沒想過她可能拒絕。雖然當天晚上、以及其後的許多夜晚,他猜想自己或許造成了傷害,但當時他不這麼想;他無法想像自己會把一切事情都搞砸了。,他反而對她遲遲未作答感到不耐。他忽然覺得好累,平日熟悉的診所顯得好陌生,彷彿踏入夢境之中。護士用她那雙難測的藍眼睛仔細地觀察他,他回應她的注視,眼睛眨都不眨,最後她終於點頭,動作輕微到幾乎難以辨識。「這場雪啊,」她低下頭喃喃自語。

。。。

早上十點,風雪開始減緩,一片沉靜中,依稀聽得見遠處鏟雪機的聲音。他從樓上窗戶看著護士敲掉車上的積雪,開著粉藍的車子駛向柔和潔白的世界。寶寶藏在她旁邊車座上的箱子裡,箱裡舖著毛毯,寶寶睡得香甜。醫生看著她左轉、駛向街上消失無蹤,然後回去坐在他的家人身旁。他的妻子睡著了,金髮散落在枕頭間,醫生也不時打起盹,醒來之後,他凝視空蕩的停車場,望著對街的煙囪冒出煙霧,盤算著他該說什麼:這不能怪任何人、女兒會受到妥善的照顧、其他人會像親生母親一樣無時不刻地照顧她、這樣對大家最好。近午時分,雪終於完全停了,他的兒子餓得哭喊,他的妻子醒了過來。「寶寶在哪裡?」她說,她用手肘撐起來,撥開臉頰旁的頭髮。他抱著他們的兒子,小寶寶溫暖又輕盈,他坐到她身旁,把寶寶放在她懷裡。「嗨,我的小甜心,」他說。「看看我們英俊的小兒子,妳剛才真勇敢。」她親親寶寶的額頭,然後解開睡袍,把他抱到她乳房前,他的兒子馬上一把捉住,他的妻子笑笑地抬頭一望,他握起她空著的一隻手,想起她先前握他握得好緊,手指的指骨幾乎嵌印到他的血肉裡。他記得自己好想保護她。「一切還好嗎?」她問。「親愛的?怎麼了?」「我們生了雙胞胎,」他慢慢地告訴她,心裏想著亂蓬蓬的黑髮、以及兩個在他手中搖動的滑溜溜身軀,不禁熱淚盈眶。「一男一女。」「啊,」她說。「還有個小女孩?菲比和保羅。但她在哪裡?」她的手指如此纖細,他心想,彷彿隻小鳥的骨頭。「親愛的,」他開口,聲音已然沙啞,原先仔細演練的話語也全忘了,他閉上雙眼,當他再度?口的時候,更多未經演練的話語脫口而出。「噢、親愛的,」他說。「我好抱歉,我們的小女兒一出生就過世了。」


譯註:嬰兒剛出生時,必須依照心率、呼吸、肌肉緊張度、刺激反射以及皮膚顏色變化進行評估,此為「阿普伽新生兒評分法」。上述每項給0、1或2分不等,嬰兒在最佳狀況下為10分,分數在5至10分通常不需治療,分數在4分以下則需馬上診斷並即時治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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